【盲路】普教还是特教

来源:残障历程   作者:蔡聪 高山   2021.02.20 16:31  浏览552


【阅读提示】

我们的教育其实像一个流水线,用同样一个标准批量生产着产品,用同样一个标准去衡量这个产品是优质,是普通,还是残次。产品被生产出来,经过评定,便有了应有的去处。但这条流水线,忽略了人的独特性与差异性,因此它的产品只能是千篇一律。殷梦岚在进入这条生产线的时候,被看做不合格的原材料,她也试图挣扎过,想至少成为普通产品,不过最终她还是被裹胁着随波逐流。只是她所处的时代,这条流水线正在变革,因此她的人生,有了一些不同。

小学:随班混读

“她长得很漂亮,也很文静,一说话总是面带微笑,脸上的小酒窝时隐时现,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

这是许多人见到殷梦岚后对她都有这样的感觉。而在我们的采访过程中,她也一直如此,无论回忆过往的哪一段,她的脸上始终绽放笑容,很有感染力。

甜美的笑容

谈到自己的视力,她说:“之前一直没有察觉,我两岁多时,上幼儿园,和小朋友一起跑、一起跳都没有问题,但掉东西时捡东西捡不准,后来体检,发现是视神经萎缩,病因不明,医生说是先天性的。”

对于很多家庭来说,发现到自己的孩子有残障,无疑会认为这是一种灾难。但也许是因为那时候视神经萎缩得并不厉害,视力上还过得去,幼儿园时的发现,并未给殷梦岚带来太多的麻烦,而且因为是父母单位的幼儿园,殷梦岚也没有遭遇到许多先天性低视力的孩子所遭遇的求学拒绝,顺利地在幼儿园里过着快乐生活。

“当时坐在第一排,离黑板很近,老师在黑板上贴一些图画,比较大,还能够数清楚三个、四个……”

对于当时的殷梦岚来说,视神经萎缩是一个太过深奥的词汇,在她看来,其他孩子眼中的世界,也肯定没有什么不同。她就这样愉悦地学习,每当从《宝宝识字》上多认识一个写得又粗又大的字,她都开心的不得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很快殷梦岚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了,问题就出现了。

“后来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爸妈去盲校老师那里问过,盲校老师说能上普通小学,还应该在普通小学上。爸妈就去周围的小学,那个小学和爸妈的单位是属于共建单位。校长说可以在班里随班就读,意思是在旁边听着,考试成绩都不算是班里的,不和老师的教学质量和评比挂钩,你算是班里的人,但是考试什么都不算是班里的事,学就学、不学就拉倒,考试考不考就那么回事……”

许多存在视力障碍的孩子遭遇到的求学之困,似乎并未在殷梦岚的身上有所体现,能够在小学里跟着上学,他们一家子也就满足了。至于进入学校后老师的不闻不问,他们并不在意,除了殷梦岚的外公。

“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是外公说不学不行,至少字得认识一些,外公买了一个小黑板,天天在黑板上教我写字……”

能够有这样一位开明而坚持的外公,对于殷梦岚来说,应该是一种幸运。因为许多视力有障碍的孩子,有的因为家长担心费视力,坏眼睛,有的家长觉得,孩子已经如此了,学不学没必要,有的家长因为信息闭塞,最后让这些孩子们耽误在家,渐渐与主流脱节。

虽然没碰上这些,但此时已经不是幼儿园时那般,殷梦岚碰上了在普通学校上学的残障孩子所遇到的困扰。

譬如有孩子会偷偷打她一下,有孩子会抢过她的笔就跑。大家玩游戏不带她,能交到的朋友都是班里受排斥的同学等。而最令当时的她烦恼的,是同学们给她起了“大虾米”这个充满歧视意味的绰号。

“那个时候特别介意,但是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

比较有意思的是,她在班里作为编外的冷遇,还遭遇过同学们的嫉妒。

“当时我们好多同学一个院子里的,放学一起回家,好多同学都说,她凭什么可以不写作业,凭什么我需要写作业……”

如果这种在学校被排斥和忽略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随着殷梦岚渐渐长大,她的成长发展和自我认识会受到很大影响。后来,班里换了一位年轻的班主任,她的生活发生了改变。

“到了四五六年级的时候换了一个比较年轻的班主任,老师在有空的时候抓学习,那个老师和我说,能写就写一写。那时候老师要求考试,发下卷子以后,老师把卷子拿到学校的复印室里头、复印,放大。我要比同学们做的晚一些……”

写字

对于一个班里有四十来号学生的小学老师来说,能够关注到殷梦岚这样一个学生的学习与需求,其实并不是什么很困难或者复杂的事情。后来有初中老师帮她读题,老师们的细致与认真,让殷梦岚能够参与学习,而不仅仅是坐在教室旁观。殷梦岚的笑容让我们为她感到欣慰,同时留给了我们更深的思考。像殷梦岚这样的学生,怎么就只能期盼幸运,而不是一种基本保障。

在这个过程中,殷梦岚的外公为她所作的,更加显得重要。

外公为她读练习册,给她抄试卷,陪她写作业,还会在每学期开学伊始,用大号的水彩笔,将外孙女的课本一页一页抄录成殷梦岚能够看清的粗大字体。

有了这样的辅助,殷梦岚学习起来,就能够跟上班里的进度,并且表现还很是不俗。回忆起四年级有一次考试拿到双百分的经历,她有些忍俊不禁:

“我中午进来莫名其妙的被中队委拉过去了,举着卷子问我:你能够看得见吗?我说看不见啊。还有一个人问我这是几啊?我说看不清楚啊。后来才知道我考了双百。”

中学:无奈转学

其实,日常学习与考试,问题还能够解决,但是很多视障孩子,都是被拦在了各种升学考试的槛上。殷梦岚小学毕业考试的经历,让我们不得不再一次感慨,其实她还算幸运。

当时,她母亲向教委打了申请,于是殷梦岚的毕业考试,有了复印出来的卷子,语文阅读太长,看不了,看不完,便有老师给她读题。

也许是因为毕业考试的好坏并不会影响到初中的升学,殷梦岚的父母对于所谓的重点学校也并无希冀,这才使得各方都能放她一马,尽管毕业考试时的光线不好,未能使她考出优异成绩,但幸运的是她通过了毕业考试,也在一家就近的学校开始了初中生活,但她仍旧是旁听一样的“随班就读。”

回想起老师给复印,外公给抄写的生活,殷梦岚笑着告诉我们:

“记得为了我复印卷子,我妈妈还给学校送过纸呢,学校的纸都让我给印卷子了。哈哈……”

中学时代

殷梦岚上初二时,北京市的视障孩子可以使用盲文参加中考了。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即使参加中考,也只能上北京盲校所办的高中,而那时候北京盲校的高中刚办到第三届,这让殷梦岚对未来不太确定。因为她一直有自己的梦想:

“那个时候我想上高中,从小在普通学校长大,梦想一直是上大学,学习喜欢的专业。”

说是因为保密问题,教育部门表示不能给殷梦岚提供大字卷或读题,而因为视神经继续萎缩,此时殷梦岚的视力,连勉强支持她参加中考都无法做到。

“就靠我的视力去中考,没有高中上。还不如去盲校,还有高中上。”

对于教育部门为何如此简单的辅助都无法提供,让殷梦岚有些不解与困惑,但心性平和的她,并没有什么愤懑,只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北京盲校的高中。而要上高中,参加盲文中考,那么,不会盲文又成了一个问题。

“初三寒假学的盲文,那时妈妈寒假前去的盲校找老师,和老师商量半天,请老师当了家教,我们掏钱让老师在寒假期间教了三个上午的盲文……”

了解盲文体系只是第一步,如果摸读速度无法达到要求,显然中考仍旧很难通过。因此殷梦岚转去了当时仍旧是五四制的北京盲校,不想再耽误时间,她咬牙直接上了初四。

来到盲校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殷梦岚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她的答案让我们颇为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好幸福。第一在那里住校,爸妈离的太远管不着了。第二没有那么多作业,上盲校半年没有写过作业。第三老师讲的知识确实有一点浅,物理、数学的题老师上课讲两道题,我可能五分钟两道题的答案就出来了,剩下的35分钟想干什么干什么,我经常去图书馆借小说看着玩儿。”

正是没事看小说的经历,让殷梦岚的盲文摸读速度迅速提升,尽管与从小使用盲文的同学仍旧无法比,在中考延长1.5倍时间的条件下,她顺利考上了北京盲校的高中。

回想起参加中考的经历,照例,殷梦岚又亮起了招牌式的笑容。

“盲生的考试时间都延长1.5倍。我印象特别深,中考有台灯,物理、化学都有图,还发了一份汉字图,卷子上都要求写名字,因为有的盲生要盲图,汉字图看不见。拿到卷子第一件事写作文,因为我时间不够,英文第一件事也是写作文。下午数学是三个小时,我记得我当时是在多功能厅考的,那边是主席台,这边摆两排桌子,那边是空的,门在另外一个角,我当时很郁闷,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奔着主席台去了,差一点被主席台的台阶绊了一个跟头,问老师门在哪里,考晕了,找不到门了,后来有一个同学给我扶出去了,说这个孩子考糊涂了……”

其实对于视障的学生来说,要求并不多,也不困难,让殷梦岚他们对未来有了一份信心与向往。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盲校的高中是奔着高考去的,希望盲生可以参加高考,因为中考都申请通过了。”

能够和大家一样,参加普通高考,能够上大学,而不是被限制在仅有的几个专业内,是殷梦岚的心愿,也是所有视障孩子们的企盼。而这样的企盼,很朴实,也一点都不过分。

带着向往,殷梦岚和她的高中同学们狠狠练习盲文的读写速度,老师们也努力为他们准备最新的教材,准备和别的学校一样的练习册、考试题,积极与教育考试院协商,希望他们能以最好的状态迎接可能到来的高考。

就在殷梦岚和同学们为这份希望努力的时候,还有更多视障孩子却败给了现实,并没有坚持走上高中这条路,而是迫于“有用论”的现实,开始学习推拿。

“那个时候班级就四个人,两个男生,两个女生,总共三个班加起来十一个,大部分都上中专学按摩去了,人家觉得学完一技之长之后可以有工作,能够养活自己。那个时候盲校高中第三届,确实有一些人怀疑高中能够干什么,我们也怀疑,你能参加高考吗?不能参加高考我们就考联大,考联大还是学按摩,别人中专学三年按摩不用考联大就能找到工作。没准去联大混五年拿一个本科学位也很容易就过了,我们这样的就算拿了本科学位,没准按摩什么都不会,出去照样没有饭吃,进按摩店都进不去。很多人觉得上高中没有用,很现实。”

殷梦岚知道这样的理论是有问题的,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梦想、追求与坚持,但在大家这种被现实局限的思维面前,她无从辩驳,并且最可怕的还是现实的无奈。

“我们上一届三个盲生都是全盲的。他们那一年参加高考申请没有通过,我们这一届就基本上没有戏了,我们高三基本上算玩儿过来的。”

正如殷梦岚所说,无法参加普通高考,那么基本上之前的坚持就没有太大意义了。

因为绝大多数视障人可以选择的本科大学仅有两所,一所是长春大学特教学院,另外一所则是北京联合大学特教学院,专业有限,只有针灸推拿与音乐,并且是单考单招,面向拥有中专学历与高中学历的视障人同时开放。

两所大学为了抢生源,每年都在提前考试时间,对学生的报名核查也不严格,不少学生上完初中,再冲刺补习一下,便可以报考。这让许多孩子,对自己的付出产生了怀疑。

但是,无论怎样,能有个大学可以报考的,比什么都没有强。抱着这样的想法,最后殷梦岚报考两所大学,也都考上了。经过一番思量,最终父母要求她选择了北京联合大学。

大学:不幸之幸

一方面,北京联合大学离家较近,便于父母对她的管理与照顾,二来殷梦岚听上一届的学姐说,在联大可以申请去学习特殊教育专业,让一直抗拒学推拿的她,又有了些想法,向联大递交了学习特教专业的申请。

“后来开学的时候人家和我说,你是按照针推招进来的,但是你可以先去学习特教,然后给你转学籍。我先去特教他们班了,开学报道都是在特教,在特教领的书。”

这个时候的学习,比起当年的条件好了不少,学校有资源中心,可以给她扫描,把课本做成电子版,通过电脑和读屏软件学习;在课堂上还可以用设备进行录音,回来整理。加之有外公十年如一日地辅助,殷梦岚学起来并不吃力。

只是从盲校的封闭环境,再次进入到一个开放的环境里,和针灸推拿专业视障学生住在一起,上课和健全学生在一块,让她有了一些不适应。

“我很少去我们班同学那里转,和他们的交往比较少,进入普通班里面第一学期真的有一点适应不了的感觉。我觉得他们比较奇怪,第一和他们有一点没有话题的感觉,在课间和同学们聊天发现,他们关注的我怎么那么不感兴趣呢!第二,我们同学都很关心我,毕竟以后要搞特教,所以爱心都是有的,而且都非常热情,主动来帮忙。我刚在教室门刚露头,可能得过来三个、五个人往三个方向扯。有一回我去刷牙,人家好心好意过来问:用我帮你挤牙膏吗?真的很别扭!”

学校的生活就是如此,有欢笑、有泪水,有青春飞扬,也有尴尬无奈。殷梦岚一路走来,有过坚持,有过迷茫,有过挣扎,有过动摇,更多的其实还是在局限中降低期望值,屈就于现实,虽然并无太大坎坷,但终究走着一条大多数视障孩子所走的路途,不甘心但又很无奈和无助。

毕业风采


“上大二的时候有老师和我说,你学特教有什么用呢?教师得要求身体健康,你连教师证都没有,怎么去当老师?你学特教怎么用?还耽误你时间,我那个时候确实动摇过。后来想,耽误了两年,这边不行,那边不成,就再坚持两年拉倒。”

这声“拉倒”中,带着无奈,也有那么点自暴自弃的意味。而许多视障孩子,正是在面对来自周围环境的障碍与歧视时,选择了退缩、放弃、与听天由命,让我们为之惋惜,痛心。其实,只要社会能够多做一点点,做到应该做的那么一点点,他们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工作印记


因为要进入特教系统任教,需要参加考试,难以申请下来,而在盲校实习时她也发现辅助措施缺乏的情况下,写教案的工作还需要母亲每天陪着检查错别字,实非她心中所愿,因此最终殷梦岚没有坚持或者努力要踏入特教学校的大门。而恰逢中国盲文图书馆新馆落成之际,她考入其中,成为了一名校对员。

“在盲文出版社做校对,很符合我的爱好,因为我喜欢读书,也不会让我妈妈陪我十一点多才睡觉。”

采访结束,望着眼前文静的小姑娘,她已近全盲,但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轻松地挥手与我们作别,转身后那飞扬跳脱的乌黑发辫,给我们满是遗憾的内心增添了一抹温暖。

业余爱好

【人物介绍】

殷梦岚,女,北京人,视力障碍,一级盲。现就职与中国盲文出版社。1995年,进入普通小学学习,2001年升入普通初级中学,2004年3月转入北京市盲人学校就读,同年9月考入北京盲校高中部,2007年考入北京市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特殊教育专业学习,本科学历,获学士学位。先后考取了保健按摩师(中级),心理咨询师(三级),普通话二级甲等。曾荣获残疾人自强标兵(2004)、自强自立先进个人(2006)、海淀区三好学生(2007)、北京市三好学生(2007)、寒假社会实践优秀个人(2008)、我与残疾人权利公约征文三等奖(2009)、《生命之光杯》全国民族器乐展演比赛古筝专业金奖(2010)等。

【编者随想】

殷梦岚和其他许多视力障碍的人相比,有一些幸运的地方,她生活在教育条件和资源相对充裕的北京,有一个开明的家庭和有见识的外公。她的经历尚且如此,在较差的环境中的残障人能够怎样,便不难想象。当她谈及外公为了能让她在普通学校学习所做的一切时,我们感慨的是家庭自觉行动的孤单和相应社会支持的缺失。主流学校以残障人无法适应其条件和环境为理由使他们边缘化依然有其合法性,提供辅助资源保证学生的平等参与本应是学校的职责,家庭为其残障孩子辛苦付出的积极行动也应当有系统支持为保障。当普通学校愿意打开大门,哪怕是一丝缝隙时,所露出的光芒,就能把许多人的人生照亮。

从教育对人生生涯发展的作用来说,目前视障群体单一的就业推拿和视障教育而言,似乎是一个鸡和蛋的关系,一方面,受视障人狭窄的就业现状的影响,教育改革和突破缺乏动力,更缺乏勇气,害怕教不了、教不好、教出来的视障人找不到工作;另一方面,在视障教育的局限下,视障人很难在就业领域获得新的机会;但是,在殷梦岚的经历中,我们看到教育给视障人所带来的人为的障碍,更应该看到教育所应该率先做到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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