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提示】

盲人教授，在很多人看来，这无疑是一个矛盾的组合，教授作为知识和能力的代表似乎与盲人这一代表弱势和缺陷的名词相距甚远，对于教授而言，如果视力上存在障碍，那么教育、考试、执教、研究等工作中都存在着明显的限制。但在富明慧看来，他所要考虑的显然不是盲人如何当教授，只是在遇到障碍的时候如何一步一步的解决。而我们恰恰需要反思的是:为什么对于盲人教授我们首先想到的却是会有什么困难，以及基于这些困难产生的对视障群体的种种限制？富明慧的案例告诉我们，残障可以带来困难也可以带来机遇，真正的困难来自我们对于残障的臆断。这样的臆断最终体现在制度上，很多时候残障人就这样失去了本该属于他们的机会。

▲ 富明慧在作报告

传奇求学路

富明慧出生在黑龙江富裕县的一个普通满族农民家庭，让这个家庭显得不那么普通的是，出生后不久，富明慧被确诊为一种叫“视网膜色素变性”的眼病，目前这种疾病无法治愈，患者的视力会越变越差，直至失明。

这种眼疾病从富明慧的出生就开始蚕食他的视力。小学时他只能坐在第一排，中学时只能看到直径为10厘米面积的东西，高中以后，所能看的只有一个小孔大小了，对此, 富明慧戏称自己是从“管状窥宝”到“孔明读字”。

随着时间的流逝，病情不断加重，给富明慧生活、学习造成了很大的不便，但由于他的不断努力，他的学习成绩并没有下降。1984年，富明慧以优异成绩考入吉林大学数学系。

意外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富明慧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在一次踢球的过程中，和同学发生碰撞，导致鼻梁骨被撞断，血流不止，由于失血过多使得眼睛的病情加剧恶化，然而这一切都未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1991年9月，成绩优秀的富明慧被国家公派赴莫斯科大学数学力学系固体力学专业留学，1995年2月获得博士学位。

▲ 莫斯科大学

在莫斯科大学留学期间，富明慧看不清菜谱上的字，最初几次都由同学陪伴上食堂，每次他都用心记住要吃的东西，以后独自到食堂吃饭，他就依葫芦画瓢，把熟悉的菜名告诉服务员。

富明慧说：“当时看一页书要花很长时间，只要不注意就找不到下一行在哪里，尤其是找页码，费好大的劲。……读文献时，看书时往往注意力非常集中，尽量做到只要看一遍，顶多看两遍，就可以把内容全部记到脑子里，然后慢慢理解、消化，这样可以尽量少用眼睛，少看多想，弥补视力不足。”　　

勤回忆多思考，这是富明慧学习的秘诀。他一直凭着自己的方法坚持读书，1995年3月富明慧从莫斯科大学学成回国，4月进入清华大学工程力学系攻读博士后，1997年5月，进入中山大学应用力学与工程系执教。

多彩的执教之旅

然而，刚刚踏入这座著名高校的时候，富明慧却常常陷入尴尬。“当时我尽量避免去办公室，去参加集体活动，但有时没办法，不可能不去。记得当时办公室楼道里摆着一排自行车，好多老师骑自行车上班，最开始，我不了解这种情况，进楼道经常把自行车一碰就倒一大片。有的老师非常奇怪，觉得我走路不小心，有些同事见面时跟我打招呼，我完全不知道，后来有的老师在后面也议论，说清华大学新来的这个博士后架子很大，跟他打招呼他从来不理。”富明慧回忆说。从外表不容易看出富明慧的视力障碍，所以一有机会富明慧就会向身边的朋友、同事、学生解释，这些都是视力造成的，并不是自己行为古怪或精神不正常。

▲ 富明慧和他的博士研究生

更大的挑战来源于带班授课，这对于一个几乎没有视力的人来说，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富明慧说：“备课是最痛苦的过程。”他看不到讲义上的字，只能把备课内容准确无误地牢记在心，为准备一次课，常常要用一两天。刚到中大的时候，视野已经只有硬币大，备课、看书都要用放大镜，看书经常串行。“觉得挺痛苦的，看书就感觉好像虫子在书上爬，费好大劲儿才能找到要读的位置”，眼睛常常因为疲劳必须停下来休息，“每天起床后都觉得头晕目眩、眼睛胀痛。”

2001年，富明慧病情恶化，双目近乎失明。“那时我的人生陷入低谷”，巨大的教学科研工作和心理压力，使他不堪重负。“我也陷入过悲观彷徨，多次产生想放弃教学而改行的念头”。失明十多年来，富明慧凭着对教师职业的热爱，也凭着对视力状况的迅速适应坚持了下来。那么，如何教书？如何备课？如何带研究生？如何改作业？如何承担国家研究课题？甚至如何板书？这些都是人们难以想象的事情。

“如果你觉得是一个障碍，那就会把你挡住，这是一个态度问题。眼睛看见不了，其实可以通过训练提高能力的。……”富明慧这样认为。“比如，看书的话，我很快就能抓住要点；推演公式的话，慢慢适应不用纸就可以了，眼睛看不到了，必须把公式、模型在头脑更加完整地运算；给学生讲课，整个内容都在我的脑子里，先讲什么后讲什么，事先都安排好了。”为了能够继续教书，继续搞科研，富明慧改变不了视力状况，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它。他把这个称为“补偿机制”。

富明慧所讲授的本科生专业课理论性强，有大量的公式推导，为了方便学生理解，他坚持写板书。“我的学生帮我做了教具。”富明慧表示，刚开始由于没有工具辅助，写的时候板书经常串行和重叠，后来在学生的帮助下，想到了“两块磁铁三把尺子”的方法，利用两块磁铁和三把尺子导航，定位板书的行距。

“教学过程中的乐趣可以抵消掉烦恼，工作尽管辛苦，但我不是被迫的，我是主动的。”富明慧说，尽管很累很苦，但自己很享受当老师，每次上完课都会静静地回味刚刚上课的情景和学生的反应，“可以说是陶醉，也可以说是享受。”

▲ 富明慧在写板书

在谈论如何做好日常教学工作时，富明慧很少提到自己所遇到的艰难和所付出的努力，但总是用由衷感激的语气说：“这得感谢我的学生！”因为有学生的帮助，富明慧的教学工作完成得格外顺利。“没有学生的支持，我的工作和科研完成不了，他们是我的眼睛。”富明慧坦言，在教学过程中，对他帮助最大的除了妻子就是学生。“跟学生一起不会感到累，他们是我的助手。”谈起学生，他总是一脸自豪和欣慰，“许多学生为我读过书，帮我打过论文，和我一起批改过作业，2002年的时候，2002级力学班的一位学生帮我把厚厚的《概率论与数据统计》录入电脑，尽管专业符号很多，但他们都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很让我感动。”

▲ 富明慧和他的学生

据学生反映，富明慧讲课生动形象、通俗易懂，在学生网络评教中一直名列学院前茅。“一早就知道富老师的眼睛不方便，以前甚至以为上富老师的课会有很多麻烦，但是，学完这一个学期，富老师的课在我们心中只留下一个印象——精彩。”在富明慧的课堂里，经常会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告诉我们，自己以前学这些理论的时候，觉得很枯燥，老师讲课就跟背书一样，“我就在想，如果我的学生也是这么听，肯定学不到什么东西”。

富明慧对教学从来都是精益求精。每次上课前，他都会让学生把讲义和科研文献录入电脑，反复听读，在脑中对教学内容进行反复编排、整理推敲，适当融入学科进展和自己的科研体会，力图做到内容丰富、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然后在课前做“实战演习”，一遍又一遍，甚至是几十遍地排练，“直到每个环节自己都认为准确无误、完美无缺为止。”

“歌手唱完一首歌，如果感觉兴奋，那就是好的，老师也一样，讲完一节课，感觉兴奋就是讲得好。”谈到自己课堂的效果，富明慧很自豪地说，不用问学生，凭自己的感觉就能知道讲课的好与坏。在他看来，学生能融入的课堂，老师才会兴奋，“我相信学生爱听我的课，从他们的掌声和回答中，我能感受到。”

伟大的发明

2003年，富明慧当选广东省盲人协会主席，并开始学习盲文。目前国际通用的盲文，是由上下三行左右两列均匀排列的六个点组成的小方阵，每个盲文共有63种变化，可以用来表示各种字母和符号。

“有一次，摸着盲文，我忽然联想到了八卦，八卦有64种变化，盲文有63种变化，但是如果加上空白的情况，恰好也有64种变化，二者之间竟如此相似。一个念头在我的头脑中闪现，其实盲文就是八卦的一种变形版。”富明慧说。他开始思考盲文和八卦对应关系，试图通过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信息技术相结合的形式，找出简便高效的盲文输入新方法。经过半年的努力，半方盲码输入法诞生了，他向国家知识产权局申请了发明专利，同时还将此项发明无偿提供给社会，让更多的视障人从中受益。

接受采访时，他不太愿意过多谈自己的学术成就，不过谈到残障人，他却娓娓道来，希望为残障人多说话。而谈到自己能如此熟练地运作电脑键盘，富明慧忽然用很是感触的口吻说：“这叫天无绝人之路！留学回来的时候，还有点视力，我用拼音输入法，视力越来越差，落入视线的字符越来越看不清，这时有了五笔输入法，到了我眼睛完全看不见的时候，又有了读屏软件。我觉得自己从来未遇到过所谓的绝境。”

▲ 亚运火炬手

我们要给富明慧拍照，他很认真，洗把脸、穿上西装，然后笑容可掬地面对镜头。他说：“眼睛看不到，性格好了，承认自己是盲人，更要用心去做事。”

【人物简介】

富明慧，男，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广东省省政协委员，广东省盲人协会主席。1988年7月毕业于吉林大学数学系力学专业，获得学士学位；1991年9月由国家公派赴莫斯科大学数学力学系固体力学专业留学，1995年2月获得博士学位；1995年5月至1997年4月在清华大学工程力学系做博士后，1997年5月出站，到中山大学应用力学与工程系工作。同年7月晋升副教授，2004年晋升教授和博士生导师。主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19902022）课题“复合材料层合梁板壳分析的变分差分方法”；广东省自然科学基金（031552）“层合结构脱层静动力分析新方法及应用”；中交第四航务工程勘察设计院横向项目“高桩墩台计算软件升级”等多项重大课题。在国际、国内核心刊物和会议上发表论文30余篇。主要研究方向：固体力学、工程力学、复合材料力学、计算固体力学、板壳结构力学；教学科研情况：本科生课程主讲弹性力学、结构力学、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研究生课程：主讲复合材料结构力学。

【编者随想】

“视网膜色素变性”英文简称：RP，因为这种疾病必然导致后天致盲，所以在中国后天致盲人群中，RP是最主要的一个人群，他们成立的“RP论坛”非常活跃并且具有影响力，富明慧也是RP社群的主要推动者之一，同时因为这种疾病的发病时间并不统一，所以，很多RP在失明之前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甚至获得工作岗位，在目前中国视障群体处处受到排斥的现实中，大多数盲人从教育开始就无法融入主流的前提下，RP又被戏称为：盲人中的精英。

富明慧在视力恶化过程中，最严重的一次是因为在大三踢球时与别人相撞最终导致的，其实那时候他的视力已经不适合踢球了，或者说和同学一起踢球并没有任何的竞争力，那么，他为什么会去踢这个球？为什么要去踢这个球呢？在他诉说这段经历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感觉到他的遗憾和懊悔，他说，一直以来除了学习之外，最用心的一点就是怕被别的同学嘲笑、捉弄、排斥，这种状况随着年级的上升会相应的减少，但是，他却无意识的养成了一些习惯，就是尽量可能多的参与到同学的活动中，通过在一起的活动，同学能更加了解他，并且能意识到他尽管有些不一样但也应该是和大家在一起的。

富明慧的身上，最值得其他视障者或者残障者学习的一点是，他始终没有回避自己作为一个盲人的身份，更没有因此羞于“索取”帮助，因为社会对于盲人的标签化认识和态度，导致很多盲人特别是有所成就和地位的盲人对于别人的帮助产生害羞、害怕、回避、拒绝等情绪，而富明慧在这方面一直处理的非常自然和坦然，从莫斯科的食堂到教学工作中的备课、批改作业，他都很好的利用了身边的人和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