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路】封面故事

来源:有人杂志   作者:蔡聪   2014.08.27 11:52  浏览652
摘要:北京,正值清明小长假,全国高考倒计时61天。对于想上大学的视障学生们来说,他们的高考,倒计时的指针已然指向了零——全国仅有的三所招收视障生的本科大学,都将考试安排在4月……

2014年4月7日,农历甲午年三月初八,大约宜远行。

北京,正值清明小长假,全国高考倒计时61天。对于想上大学的视障学生们来说,他们的高考,倒计时的指针已然指向了零——全国仅有的三所招收视障生的本科大学,都将考试安排在4月。

4月7日至8日,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滨州医学院特殊教育学院联合招生考试,在北京联合大学举行。

4月16日至18日,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单考单招考试在长春举行。

视障学生们需要先到北京参加考试,然后再赶往长春。有的是盲校老师带队,有的是家长作陪,有的是自己前往。浩浩荡荡,有人将之戏称为“盲生赶考”,很有穿越感。

4月23日,两场考试的考生成绩公布,分数线公布。

4月24日中午12点前,考生需做出选择,在达到分数线的情况下,上哪所学校。


猫有猫道,盲有盲道

特殊的大学以自主命题组织考试的形式招收视障生,被称为“盲人单考单招”。视障学生目前能选择的专业,只有针灸推拿、音乐和今年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新增设的康复治疗专业。事实上,音乐专业门槛较高,绝大多数视障生只能选择针灸按摩专业。

“从上小学一年级时你就知道了,今后只能去做盲人按摩。”

大多数前来考试的视障学生,被问及自己的未来时,大多如此慨叹。甚至有人调侃说,这就像大街上修得越来越多的盲人就应该走的盲道一样。上盲校,做按摩,这是一条刻在盲校老师、盲人和亲友们心中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盲道”。

不知道这条“盲道”从什么时候起被深深地刻进了大多视障人的心底,但比起多年前,视障人的职业集中在算命、卖艺与乞讨上,已经好了很多。

“至少掌握了这个技能,你就肯定饿不死了。比起那些传统行业,也更有尊严与保障。”来自西北地区一所特殊中专的视障老师如此看待视障人士大多做按摩的现状。“他们好多在来我们学校前,就是被圈在家里,管个吃喝就成。盲人就等于没用哪!现在有学上,能做个按摩,赚钱养活自己,干得好还能开店当老板,这已经远远超出许多家长的意料,应该感谢天恩,怎么可能还有更高的要求?怎么还敢有更多的想法?”

盲人等于没用,能够从事按摩工作已经远超意料。有时候,盲校的老师,也会在这个基础上,给视障学生们描绘,作为盲人,成为按摩师,能够有工作,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并且这份工作同样能赢得人们的尊重,赚取体面的收入。

他们看不见,还能做什么呢?也许正是这样的认知,才导致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为视障人们铺就并划定了这条走上按摩的道路。

不管是北上广这样的一线城市,还是某个偏僻落后的县城角落。区别无非是有的“盲道”金砖铺就,有的“盲道”坑洼简陋,但终点都是指向一处。

上盲校,从一年级到九年级,然后上中专,学按摩。毕业,找个按摩店打工。如果家庭条件好一些,可以直接开按摩店。或者打工几年,攒点钱,回家开店。或者,有些视障人,已经习惯了漂泊在外,打工在外的生活。

参加2014年北京联合大学与滨州医学院联合招考的视障学生在一百三十名左右。目前出版的《中国教育统计年鉴》只到2012年,据其数据,当年全国特殊教育学校视障毕业生人数为1129,新生入学人数为1409。据此推测,也可得知,参加2014年单考单招的视障学生人数,远远低于其毕业生数。这里面还没有算上混在普通学校的低视力,因无缘高考,前来参考者。

“读完大学出来,不还是揉!手法这东西,不是上大学学出来的,是一天天揉出来的。中专上三年,大学再上五年,又浪费钱又浪费时间。还不如好好在外面干。”毕业于北京盲校中专的视障人洪易(化名)现在是北京一家按摩店的老板,手下有着十来号员工。他的这种看法,代表了很大一部分视障人的想法。“他们那些上长春大学的,大五到北京来实习,业余时间不还得上我这打工挣钱!毕业了,还不一样?我这收的盲人徒弟,学都没上过,几个月就能做保健了,生活得不一定就比他们差!”

洪老板店里最关心时事政治的视障按摩师老杨的看法,更贴近国家大“势”:“你看,去年应届大学毕业生失业的有多少,七百万。再看看今年参加高考的学生有多少,九百多万。咱盲人,不管好赖,有个按摩做,知足吧!”还有很多家庭困难的视障人,更是觉得上大学为了这个证,没必要。上大学可还是得靠家里养着,但去挣钱,就可以补贴家用了。何况,明明是不喜欢的专业,为什么要浪费这五年的时间与金钱呢?

还有好多家长,根本就是觉得盲人上什么学,花钱不说,还没啥子用。知道的也都是随便混几年,送出去一学按摩,就可以干活了。”尽管西部地区盲人上学两免一补,但有老师表示,很多家长仍旧不愿意把家里的盲人送来上学。

天时,地利,人和。所有的人,包括很多视障人自己,在这个怪圈里,不断成为使之更加牢固的助推者。似乎,盲人就应该做按摩——这才是盲人的正道!


我想问问,你们上大学是为了什么?

盲人不走盲道,那就是走上的邪道。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那这些非要沿着马路牙子走不可的视障学生在想什么呢?

已经是滨州医学院特殊教育学院大一学生的朱翠翠来上大学之前,也想不通。

朱翠翠是先天性低视力,从小在淄博盲校长大的她,最初的想法就是学完中专去干个按摩。尽管她非常讨厌按摩,并且她的身体素质,并不适合干按摩。

“当时我觉得盲校的生活也没啥意思,还不如早点出去干个按摩就好了,反正读完大学也是干按摩。要是上完了大学再来干按摩,那才叫很受伤呀!”

但朱翠翠的父母并不这样认为,他们坚持要女儿考大学。尽管当时朱翠翠心里不认同,但她也没有胆量违背父母的意愿。报名参加考试,考上了滨州医学院。

“来到学校后,我会经常和我中专的同学打电话聊天,一开始我还抱怨我父母为什么让我上大学,挺羡慕同学们能够打工挣钱、自由自在的生活。可后来,渐渐地,我发现我们之间开始聊不到一块去了。也许是他们的生活里充斥的只有今天揉了几个,点了几个钟。然后,还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不知道是什么,就是觉得大家完全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里。即使我将来大学毕业了,也要跟他们过一样的生活;但,还是有区别。”

滨州医学院特殊教育学院为视障学生设置的专业仍旧是针灸推拿,但是与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相比,在这里略有不同的是——视障学生可以参加全校的选修课。

“我们有的同学选了《生活中的博弈论》,有的同学选修《中国近代史》,还有个同学选修了跟电路有关的。这些东西,看来跟我们的专业没有什么关系,跟盲好像就更远了。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也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更是有自己的梦想。”

尽管长春大学与北京联合大学特教学院的视障学生们目前还无法选修全校共有的公选课,但有些视障同学会上网查到课表,根据自己的喜好去蹭课。

当然,同样的,这些视障大学生,也有学霸,也有学渣,也会逃课,也会挂科,也会谈恋爱,也会搞社团,也会做生意,也会想当学生会的干部,也会……

“我上大学的原因就是不想干按摩。”来自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的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视障学生,给出了这样一个似乎有些矛盾的答案。“先上五年大学,逃避一下,至少可以迟五年。再说,环境总是在变的,说不定五年之后,会有更多新的可能。今年盲人不就可以参加普通高考了么?就算我没赶上这样的变化,接受过大学教育,将来机会出现时,我转行的能力至少比埋头干了五年按摩的可能性更大,转移成本更低。”

其实,并非是按摩这个职业有问题。有许多早年从长春大学毕业的视障人,进入到医疗系统内,如今已经是颇受患者尊重的专家,依靠自己的双手为人祛除病痛。同样,有一部分视障人,非常喜欢按摩,沉迷其中,甚至自己掏钱四处求访,只为精益求精。

“真的,按摩不是适合所有的盲人。我们讨厌的,不是按摩,是没有选择。”毕业于长春大学的视障人李娜,身体比较瘦弱。毕业后,听说北京开了视障人电话呼叫中心培训,马上辞职,只身北上,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转行。就是因为,她想自己做主,做出选择。对于今年这130多名视障考生,乃至一批又一批参加单考单招的视障人而言,为什么要上大学,这个问题,有很多答案。这其中还有一部分的答案,与目前我国3000多万在校大学生的绝大部分答案也相同:“我上大学,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谁不想要上大学呀?”

如同朱翠翠所说,当时她在问父母为什么要上大学时,父母并没有给出什么具体答案一样。她表示,现在有人再问她盲人为什么要上大学时,她只会说“我想问问,你们为什么要上大学?”和“我们盲人为什么不能上大学?”


说走就走的旅行与奋不顾身的爱情

“大学跟盲校最大的不同,恐怕就是做啥都没人管了吧。”

现在在陕西宝鸡自强中专担任解剖老师的谢建建,毕业于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他在上大学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和几个同学一起踏上一场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盲校里都是寄宿,平时如果想出校门,还得找生活老师批条子,说明出去干什么,出去多长时间。每周批出来的条子有限,出去的时间有限。包括我们现在学校也是这样的要求,平时学生们想出去,我会尽量满足他们,绝不刁难。因为我也经历过这些,我知道走出去,在社会上磨练各种与人打交道、与世界打交道的本领有多么重要。这里面可能会有危险,但哪个孩子不是这样成长的呢?盲人也一样,你觉得他们没用,用没用的方式圈养,他就真没用了。但你给他点阳光,他保管比向日葵转得欢。要是从中专直接送到按摩店里了,这个过程就真是打折扣了。”

这不是上大学的全部,但它应该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大学里的一些流行语一样:“没有挂过科的大学,不是完整的大学”,没有谈过恋爱的大学,也是不完整的大学。

盲校的视障学生们从小寄宿,并且好多送来的时候年纪都偏大了,有时候你会看到一个年级,年龄跨度夸张的可以达到十岁。因此,在盲校里谈恋爱的同学挺多。但实际上,盲校里是严禁谈恋爱的,许多盲校还有因为学生谈恋爱将之开除的现象。“这样的事情,在现在的普通学校里发生,绝对是会引来网友疯狂吐槽的新闻,但在盲校就是很正常的事。因为很多人觉得盲人会乱搞!也有学生以前因为没有常识而怀孕的。”

对此,谢建建也很无奈:“其实很多事,在普通学生身上发生,根本就没有什么。说来就来的爱情不也是很浪漫嘛,但一旦发生在盲人身上,就变成了这个群体的负面标签。”

就像,当盲人在谈上大学的时候,公众都不明白他们想谈什么一样。

谢建建坦言,很多健全老师也希望能够给视障学生们更大的成长空间,但一旦有所闪失,老师们就很容易招致巨大的麻烦,谁让他们的学生是盲人,是必须要被照顾得好好、否则就是有道德问题的盲人呢。

“平时好多家长恨不得放假都把娃们扔在学校不闻不问,但要是出了一丁点小问题,那来得就可快了。”

对着自己那些绝大部分注定了中专毕业就要走上社会从事按摩的学生,谢建建平日的授课,按他自己的话说,有些不务正业。

“我平时讲完知识点,剩下的时间,会尽量多跟学生们讲讲时事政治、轶事趣闻,包括我出门旅行时的八卦。告诉他们要独立思考,要有自己的见解与主张。虽然这些事情看似无用,但就像上大学一样,生存于这个社会,你需要的不仅是一门手艺,个人的综合素质也非常重要。”


梁山泊的军师,无用,有用?

其实我们有很多梦想,想做律师、心理咨询师、节目主持人、老师、OL……

每当畅想起未来,视障学生们总能七嘴八舌,思绪如飞。但一考虑到现实状况,大家便会陷入沉默。

这种矛盾,在很多普通大学生心中也存在,只是视障学生们面临的误解与压力更大。

上大学到底有没有用,也是近几年来的热门话题。

教育部副部长鲁昕今年3月22日在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上表示,教育部将做600多所地方本科高校向应用技术、职业教育类型转变的工作。据相关统计,我国普通高等院校共1200所左右。这就意味着有50%的学校要淡化学科、强化专业,按照企业的需要和岗位来对接。

从教育部的改革方向看,似乎这一次,视障人走在了前头。但就此事引发的评论中,有一个观点值得视障人参考。

大学不是职业技术学校,大学夯实的是学生的知识素养和思维方式,其培养的是终身不失业的学生;职业技术学校着眼于当下,培训的是熟练工。


堂吉诃德的剑、马、仆人与冲锋

对普通大学的向往,源起于混在普通学校的低视力学生。他们因为视力不好,阅读速度慢,有的需要大字试卷,有的需要助视设备,有的需要明亮的光线,有的需要有工作人员读题。很多需求,不提供,忍忍也就过去,顶多在考试时吃点亏。有些需求,如果得不到满足,他们就因无法参加高考,被拒于普通高校的大门之外。

而在盲校系统里,1993年,青岛盲校率先开办第一个盲人高中班后,根据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公布的《2013年中国残疾人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截止到2013年底,我国已经拥有了27个盲人高中班。

参加普通高考,进入普通大学,放开受限的专业,这些需求,不再仅仅是混在普通学校的低视力学生的零星需求,成长在盲校的视障人的呼声愈来愈大。

起初,有些视障学生会在参加高考前致电教育部门,寻求参加普通高考的途径。但他们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拒绝。

2008年4月24日,第11届全国人大第2次会议通过新修订的《残疾人保障法》;

2008年6月26日,第11届全国人大第3次会议通过了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该公约正式生效;

2012年8月1日,国务院批准颁布的《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正式生效。

一条又一条的法律条文,都对视障人参加国家举办的各类升学考试、职业考试做出规定,要求提供盲文试卷、电子试卷或工作人员辅助等合理便利。

中国社会进入后奥运时代,在理念层面上,与国际越来越接轨,法律支持在不断完善,视障学生们已经不再满足于简单地向教育部门致电。

2011年12月,由民间残障人机构主办,邀请了视障人及其家长、特殊教育专家、教育部门官员等利益相关方共同参与的“视障高等融合教育论坛”在上海召开,参加普通高考、进入普通大学,乃至考研等视障人的需求已难以再被抑制。与会的教育部官员也透露,新的《残疾人教育条例》正在酝酿之中,包容性的教育,是未来的发展趋向。

2012年,青岛盲校高三学生王秋懿(全盲)和肖余商(低视力)向教育部提出参加普通高考的申请,被教育部以没有先例为由拒绝。她们的家长、老师还有来自民间的残障人自助组织为其多方奔走呼吁。最后的结果是,肖余商因视力尚佳,仅需放大镜辅助,参加了当年的普通高考;争取盲文试卷的王秋懿同学,最终没能参加,但她被山东艺术学院特招入学,间接达到了接受普通高等教育的目标。

在这个过程中,王秋懿申请参加普通高考的事情引发了争议。尽管公众大多认为,她有参加高考的权利,但他们又认为这种行为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会质疑,即使让她参加高考并考上,她又如何在普通大学接受教育呢?


盲人,不就应该呆在盲校里么?

但因为她报考的为艺术类专业,从公众对盲人的迷思来看,尽管觉得盲人看不见,不知道怎么学习,但如果学艺术的话,她遭遇的障碍并不大。此事很快淡出公众视野,只留给了视障人们一些启示与思考。

2012年9月17日至28日,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委员会第八届第77、78次会议在日内瓦审议中国首次提交的公约履约报告,在参考了来自中国民间的平行报告后,通过的结论性意见中,关于教育,做出了如下阐述:

(备注说明:下面两段引用条文请做突出处理)

35. 委员会感到关切的是,特殊学校数量众多,且缔约国有积极发展这些学校的政策。委员会特别担忧的是,实际上,只有存在某些种类的障碍的学生(身体残疾或轻度视觉残疾)能够接受主流教育,而所有其他残疾儿童都被强制就读特殊学校或者干脆辍学。

36. 委员会希望提醒缔约国,包容性概念是《公约》的主要理念之一,应该在教育领域特别坚守这一概念。就此,委员会建议缔约国将特殊教育体系中的资源转用于促进主流学校中的包容性教育,从而确保更多的残疾儿童可以接受主流教育。

2013年2月25日,国务院法制办公室公布《残疾人教育条例(修订草案)(送审稿)》,公开向社会征求各界意见。

3月7日,由残障人自助组织牵头,多家民间公益机构在北京联合举办《残疾人教育条例(送审稿)》意见征集民间研讨会(编者按:相关细节请参考《有人》杂志第一季法制栏目)。这是1994年《残疾人教育条例》颁布实施以来,首次修订。尽管送审稿中仍有诸多令人不满意的地方,但至少它象征着改变的希望。

一时间,众人喜大普奔,卖力建言。但建议提交了一箩筐,条例何时送审,何时出台,却再无明确消息。


后一根稻草、感谢信与中国视障人无障碍高考元年

2013年12月,45岁的河南驻马店视障人李金生报名参加2014年河南省普通高考,被当地教育部门以“没有盲文试卷”为由拒绝,事情很快被曝光在网上,引来一片讨伐之声。

12月18日17时,在高考报名最后一天,李金生接到教育部门电话,成功报名,获得考生资格。同日,公考残障歧视第一案当事人宣海、残障教育歧视第一案当事人田晴(化名)等44名残障人,将呼吁“个性化考试无障碍协助机制”的联名建议信,寄往国务院法制办、教育部和河南省教育厅。他们在信中呼吁:“诚恳建议参考国外经验,将‘在国家举办的升学考试、职业资格考试、升职考试中建立依申请为残障人士提供个性化无障碍协助机制’排上日程。”

显然,两起事件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或者说是配合。

不管背后情况如何,教育部门感受到来自国内外各方的压力越来越大,这其中以视障人的呼声最为激烈。

2014年3月28日,教育部发出《关于做好2014年普通高校招生工作的通知》,要求:“各级考试机构要为残疾人平等报名参加考试提供便利。有盲人参加考试时,为盲人考生提供盲文试卷、电子试卷或由专门工作人员予以协助。”

“这是各方人士努力推动多年,教育部头一次发出通知提到视障生无障碍考试的问题。”视障人士、一加一(北京)残障人文化发展中心联合创始人傅高山在接受《新京报》随即而来的采访时将之解读为教育部释放的一个改革信号。

“实际上在我们这么多年的工作中,了解到教育部门在和中央多个部门以及地方各部门进行不断协调,视障人能够无障碍地参加普通高考,牵涉的层面很多。这个通知的发布,意义确实重大。”

有人认为,李金生的报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有媒体将2014年作为视障考生无障碍参加高考的元年。

4月8日,来自甘肃天水的高三视障学生家长到教育部递交了102名残障人士及志愿者联名起草的感谢信,并送上锦旗,以示感谢。但此事在网上再度引发争议。有人认为,这是教育部门应当做的事情,他们之前没有做好,现在知道改正了,不应该去感谢教育部。参加普通高考本来就是视障人的权利,如果以感谢的心态,则将视障人自己再度置于了一个被施舍的地位。也有人认为,视障人确实需要感谢,不过应当感谢的是这些年来,一直为视障人士参加普通高考奔走努力的各方人士。

随着时间推移,2014年高考倒计时的天数越来越少,关注视障人士参加普通高考的人们都在期待这一里程碑式的时刻到来。

5月31日,依据教育部考试中心的要求,河南省招生办公室专门给确山县招生办公室下发了一个文件,落实如何给李金生安全、准时送达高考盲文试卷。

在此之前,来自北京盲校的两位老师已经进入封闭环境,为李金生制作盲文试卷。

6月3日上午,李金生在大河报记者陪同下到其所居地的确山县招生办公室,领取了2014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准考证。


英雄or小丑

2014年6月7日上午,李金生身戴大红花,在锣鼓喧天、鼓乐齐鸣中进入高考考场。经过3小时10分钟的考试时间(比正常时间延长了40分钟)结束了语文考试。当他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在考场外等待的残障人欢呼雀跃,与久候的记者们一齐上前,将他团团围住。

李金生试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他今日考试的准考证,就是明日盲人们的高考通行证。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见证着一位英雄的诞生,见证了盲人教育路上的里程碑的树立。

但情势很快急转之下,只因为李金生对媒体表示,在规定的考试时间内,他只摸完了25页盲文试卷的第一页考生须知,第一道题尚未摸完,因此交了白卷。

盲人+高考+白卷,这样的组合,迅速成为了各大媒体竞相报道的轰动新闻。

尽管李金生对媒体做了解释,因为他盲文系自学,平日用的少,因此摸得慢,并且他在提交申请时,要求的是电子试卷,他在考卷上还写下了这条建议。但大多数人的焦点仍旧集中到了“白卷”上。

白卷是一种权利,白卷上写着的是梦想,他是盲人高考第一人,英雄,理解他的盲文不好,理解他都毕业好多年,政府无脑,居然没提供电子试卷……

丢了盲人的脸,小丑,炒作,浪费公共资源,态度不端正,有人操纵……

在公众热议此事的同时,网络上的各大盲人文坛也开始了各种吐槽。


热闹是他们的,我们要的到底是什么

一团热闹中,各种爆料、攻击不断,各种呼喊、争辩不休,仿佛潘多拉的魔盒被倒扣在了世间。

“其实不管交白卷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们最该关注与反思的是我们国家的特殊教育制度。”

现为香港大学人权法学院硕士在读的视障人倪震,曾在英国杜伦大学主修特殊教育。他在青岛盲校读高中时,也曾致电过教育部,想参加普通高考遭遇拒绝。五年后,他从长春大学毕业,再次致电教育部,想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再次遭拒。他便选择了参加雅思与GRE考试,走上了出国留学之路。对于中国视障人的教育现状颇为了解的他,就此事谈及个人观点时,写下了这样一段:

考试是手段不是目的?是的,改变考试制度是目的,也是手段。如果我们将焦点从白卷移到隔离的教育制度和不高的教育质量,一定会有人反思普通高考制度所代表的形式平等与任何一个社会都孜孜以求的实质平等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很多人看的是热闹,热闹很快就消散,或者被下一场热闹吸引,比如6月13日开赛的巴西世界杯。如果仅仅执着于白卷,或者执着于为争取权利而争取权利,难免最后在热闹消散后,落得个“我什么也没有”。

在高考这个制度的框架内,我们应该反思的是,目前将中国视障人隔离在主流体系之外的特殊教育制度。而如果跳出高考这个框架,我们更应该反思的是应试教育体制的改革。

在义务教育阶段的融合教育,在高中阶段的融合教育,还有在高等教育阶段的融合教育。


视障人参加普通高考,怎样才可以不考零分

透过白卷这个现象,不妨从如何不考零分出发,将复杂的问题抽丝剥茧。

很多人喜欢将目光首先投注到考试本身。那么,盲文试卷与电子试卷,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图形如何解决。这里面包括数学的几何图形、函数图像等,物理、化学中的实验图形等。

“不要以为文科就没有图了,政治、历史中的图形题越来越多,地理就更无法避免。”

来自青岛盲校的高一学生朱玉昊表示将来他也会去尝试一下普通高考,但对于试卷他有着这样的担忧。“如果能够用一套标准的语言对图形进行关键细节描述,便于我们想象就好了。实际上我们很多时候都是依靠这种方式来学几何的。”

“其实如果能够提供图形模型也可以,仅靠想象,对先天全盲的人来说还是有些困难。”另外一位青岛盲校高一的学生张乔溪也有她的看法。

“我们盲人参加考试,就不应该考图形题,这根本就不公平。”

实际上,在华语地区,如香港、台湾,对于视障人参加考试的试卷制作,以及时间延长,都有其标准。比如台湾地区,使用盲文参加考试,时间延长1.5倍。如果是低视力使用大字试卷,则时间延长1.3倍。将试卷翻译成盲文,一般会有八至九名译员分工协作,关于图形题,还会与视障者进行协商,以保证公平。不仅如此,如低视力考生不易发觉长篇文章中的空格应当用显著颜色标出、对光线有需求,涂不准答题卡时可选用电脑答题或者写在纸上等等,各种细节规定,非常之详尽。

其实,这就是“白卷事件”后被拿出来讨论的一个议题,就是为视障人参加普通考试应该提供的合理便利。其核心是根据残障人的个性化需求,在不造成过度负担的前提下,进行适当调整,以达到实质上平等参与的目的。

不过,即使试卷完全按照视障人的要求进行制作,究竟能考多少分。这也是目前诸多视障学生们不想触碰的话题。

“我们青岛盲校在全国开的最早,教学水平也算排在前列。但我们高中立体几何不学,英语就学到高二,物理、化学都学得不深。我们就算能参加高考,其实也考不到很高的分。真不如参加单考单招。”

视障人崔龙这个夏天刚从青岛盲校毕业,他觉得视障人就不应该去参加高考,和普通学生竞争。

“高考本来就是有门槛的,就算我们都学了这些东西。人家一天做五套试卷,天天在做。我们呢,用盲文,一天摸两套还摸不完。就算延长时间,也不可能无限延长。好多人不是不会做题,只是想得慢而已。但从来没听说谁因为英语读得慢去要求延长时间的,对吧!”

他这样的想法,在视障学生中并不少见。很多视障生对自己所接受的特殊教育毫无信心,至少目前来说,他们觉得自己根本就没准备好参加普通高考。

不过,在持乐观态度的傅高山看来,普通高考的放开,是一个指挥棒,它让很多视障人,包括他们的家长的期望值有了提升,会进一步激发视障人对融合教育的需求。

“也许目前来说,实质受益的会是在普通学校的低视力学生。但从长远来看,它将带动整个特殊教育体制的改革。毕竟以前不能参加普通高考,现在算是有了个希望。而接下来,还将引起视障人就业领域的连锁反应。”


霍乱时期的“高考”

视障人参加普通高考的元年已被人认定,现在的盲校学生们应当开始准备。尽管如崔龙所想的学生很多,但他们如果在普通高考的考场里,没有身影和声音,也会因缺乏勇气而招致批评。好在,青岛盲校高二、高一的不少视障学生纷纷表示,他们会好好准备,到时候要去试一试。当然,前提是有单考单招托底。如果考不好,好歹还有个按摩可以学,有个大学可以上。

就算高考没问题了,还有体检标准在那里,还有好多人不知道盲人应该怎么上大学的误解在那里,后面要走的路还很长。因此,视障学生们普遍是做最好的准备,但抱的则是最坏的希望。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奋斗,成功了肯定是万人夸赞。但如果失败了,连半点漪轮都激不起。从现实的角度讲,更多视障学生羡慕的,还是上海的盲人。

拥有上海户籍的视障人,可以参加上海的单考单招,进入华东师范大学学习诸如特殊教育、心理学等专业。尽管专业并未全部开放,但比起目前全国的现状来说,要好得多。这种模式运行多年,十分成熟。

“其实我们需要的是进入普通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在考试基础没法平等的情况下,如果能够先从开放大学的各种专业开始,让特殊教育学校转型给我们提供支持。让我们通过单考单招,或者统考单招进入普通大学,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过渡方案。”

据福建盲协某位官员透露,他们已经开始与福州的大学进行这样的沟通。



一直在追赶,这次要倒逼

2014年3月23日,《有人》杂志执行主编蔡聪,作为唯一的一名残障人,参加了美国总统夫人米歇尔在北京美国大使馆举办的教育圆桌会议。会后,蔡聪开玩笑地说:“整个会议上,所有人都在谈中国的应试教育如何改革,就我这一盲人在谈我们要融入到应试教育的体制中去,要参加到万恶的普通高考中去。在追求平等与融入的路上,很是悲哀呀!”

话又要说回倪震在评论李金生事件时所提出的反思:考试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让视障人接受与普通人一样的优质教育。但,什么样的教育是优质的教育,教育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2014年5月29日,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许家成教授,在救助儿童会、网易联合中国本土残障人自助组织一加一(北京)残障人文化发展中心、上海一加一残障人社区发展中心举办的“全纳教育好新闻奖”启动仪式上谈及全纳教育时提到,促进残障人接受融合教育,实际上是在倒逼政府实施教育体制改革。因为残障人的需求,是个性化、多样化的,将残障人纳入到主流教育体制中来,是对现行教育体制的一个挑战,会促进各方反思教育的目标、意义,对应试教育体制的改革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一路向西

多年来,视障人走在方向明确的“盲道”上,所有人跟他们描绘的,终点将是唐僧师徒取得真经。但他们从这个世界获知的各种信息发现,似乎很多人一路向西,终点却是东莞。

是东莞好,还是大雷音寺好?其实,视障人有自己的判断能力。而视障人,或者说,每一个社会人,需要的,不是必然走上某一条被划定认为好的道路,而是可以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在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能够得到足够的支持。

普校,特校,普考,单考,按摩,或者其他。人生绝非二元对立,每个人的生活,都会因为有足够的能力与权利选择而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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