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路】一位记者的盲人摸“像”

来源:残障历程   作者:杨青风   2021.02.24 18:13  浏览406
摘要:我觉得某种程度上讲,其实我们都有自己的局限性,而正是这种所谓的局限性让我们有了自己的视角,而因为每个媒体工作者视角的不同就给大家呈现出了一个精彩纷呈、细节丰富的完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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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杨青风,我其中一个身份是记者,这个身份我经常出去采访,大多数人对我们视障人都比较好奇,我采访完他们,他们常常反过来也采访采访我。

虽然说有的时候他们的采访就直指我的隐私,但是我觉得这个是跟大家有效拉近距离的一种方式,我就据实回答,有时,当我回答完这些问题,对方的反应会让我有了另一番感受。

有一次我采访一个大叔,他接受完采访后对我说:小伙子我跟你聊会儿天!我说:可以,我们聊得也比较熟了!于是我们便有了如下对话:

大叔:你结婚了吗?

我:结了

大叔:哟!结婚了,真棒!那有孩子了没有?

我:哇!有孩子了,真了不起!

听完大叔的话,突然悟出了我为什么这么大岁数了还碌碌无为,都是因为计划生育闹的。

其实我还真挺了不起的,因为我真有一个孩子。这孩子今年6岁了,我每天目前陪伴他最重要的方式就是每天给他讲一个睡前故事。

最近他买了一本成语漫画,他也能认识几个字了。每天就问这个成语什么意思?那个成语什么意思?我就和他讲什么叫刻舟求剑、愚公移山、黔驴技穷……反正就让他知道父亲有多大本事!

有一天,儿子说:你今天给我讲讲什么叫做盲人摸象吧!顿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我感觉这个故事要讲不下去了,因为他爹就是个盲人,难道讲他爹摸象的故事吗?

我有点受伤,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呀,难道盲人摸象就真的那么不堪吗?最起码我的职业经历告诉我,这盲人摸象摸得好、摸得妙,非常有必要!

2006年,因为不想做按摩,希望盲人的人生有更多选择,我和几个残障伙伴建立了中国第一个视障人广播节目制作团队。这个在当时的大家看来,有点盲目。其实我们当时心里也没有底,但我们一点都不盲目,大不了回去做按摩,我们是有退路的。

打破这一切的,却要说是因为2008年,北京举办了残奥会。

那年,我作为中国唯一一个赛会注册视障记者,采访报道了北京残奥会的盛况,以看不见之身,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

为了报道好残奥会,2007年,我们团队就前往上海特奥会进行了实战演练。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就是专门给心智障碍的朋友们做的、运动员做的运动会,他们尽显自己的运动才能。

在去演练之前,我心里特别焦虑,想象一下一个看不见的盲人,怎么采访一个智力障碍人士的运动员,这真的就是“盲人摸象”!

演练在即,我也没办法不去,硬着头皮就得去!如果只是体验一下我觉得问题倒不大,反正就是走一遭,体验一下,关键是——我们还跟很多电台老师吹了牛,说我们要每天给人家发现场报道,更关键的是这些老师都信了,还给我准备了时段,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第一天,我跟一个低视力的同事一起去了现场,我们八点半到场,9点才找着座。那是一个体育场,我听到现场又有人鼓掌、又有人吹哨,我就不知道是干什么,心里特别紧张。

我对同事说:赶紧给我看看是什么比赛?同事又用望远镜,又用放大镜,之后又尝试用手机看了一通,5分钟以后严肃地跟我说:“看不清楚”!

我一下子无语了,只能放弃。想到中午还和北京电视台约了连线,我就上网看看有什么其他媒体报道的消息可以复述一下。这么一想,我就放松了,我东听西听,听了一会我就觉得不对,这个掌声好像跟平时我听的不是人鼓掌。

我就去询问工作人员:现场鼓掌的声音怎么听着不太一样呢?工作人员回答说:我们发了鼓掌器。于是,我又跑去问场馆的工作人员:为什么要给他们鼓掌器?场馆的工作人员回答说:这个是我们特意的一个安排。因为智力障碍运动员他们在比赛的过程中特别需要鼓励,你要是没有充分的鼓励没准儿他运动完成不了,我们怕观众来得太少,鼓掌声太小,我们给每位观众发了一个。

我感到这个细节很有意思,中午就跟北京电台的老师连线,完成了我的“特奥首秀”。

这个“第一次”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只要用心,看不见也能找到一些“线索”,并不是什么都不行了。

这个自信驱使我跟同事继续做报道,到了特奥会闭幕的时候就驾轻就熟了。

在闭幕式现场,我忽然听见大家每一次欢呼的时候都有人吹喇叭,但是我平时听的晚会喇叭有点像球迷喇叭,那天我听着像音乐、像旋律,我想这怎么这么奇怪?

我又凭着我的记者证找人问,这次又赶到了点子上。主委会回答说:这是我们特意准备的,每个看台的喇叭声音都不一样,但是它们加起来是个和弦。

当时我一听,就感受到——在整个特奥会,其实不管是志愿者还是运动员、还是裁判员、还是观众,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和谐的乐章,我们每个人就是其中的音符。

我发现:恰恰是因为我这看不见,让我看到了很多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们这些报道也受到了台里边老师的充分认可,这也成为了我们报道残奥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础。

2008年报道北京残奥会的时候,我不光做广播节目,我还跟电视台合作,每天出一条电视新闻,所以找选题的压力非常大。

于是,人们可以看到一个瘦瘦的小伙子每天拿着一个盲杖走在记者中间,穿梭在赛场内外。

有一次,我去轮椅篮球比赛的现场,就听见旁边有几个人在说话,突然有一个人就说,“看,那个运动员摔倒了”,旁边有人说:“对呀,怎么没有人扶呀,裁判员赶紧叫人扶呀?”有人说:“好像有规定不让扶!”老太太说:“不让扶怎么起来?”

正说着呢,我就听到旁边一阵欢呼掌声,后来一问,原来这个运动员一借力旁边两个运动员腰一使劲就起来了。

作为一个残障人,我心里特别有感触,我理解为什么不让扶!

这样一个规定背后的那个深刻的含义——那些轮椅篮球运动员每天训练,应该说摔摔打打、摔倒对他们来说是太平常的事了,而且他们肯定能自己想办法起来。

作为一个轮椅篮球运动员,我相信大家对他们最大的最终莫过于相信他们自己倒下还能站起来,而不是站起来,还能坐起来。其实很多残障人也是这样,我们生活中特别,我们不光需要大家的关爱,还是需要大家认可我们、肯定我们,甚至欣赏我们、欣赏我。

后来我就以这个事情为题,进行了报道,我想把这种感受传达出来,然后我就开始采访轮椅篮球运动员和教练,他们对这个规则的理解,采访普通的残障人对这件事的感受。大家都表示平时大家给的关爱很多,但是比关爱更重要的是尊重。

关爱很多,但是比关爱更重要的是尊重!这句话带给我的感触特别深!后来我据此做了一个节目和一个公益广告,这个广告名字就定在比关爱更重要的是尊重。

2008年的时候大家还在讨论一个话题:城市里边的无障碍设施到底建设得怎么样?怎么能建设得更好?

当时我跟我的同事我们特别想推崇一个观点,就是这无障碍设施不光是残障人用的,也是大家用的。比如说买菜的、婴儿车、老人轮椅,很多人都会用到。

这在11年前是个很新鲜的观点,我们特别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于是我们做了一条公益广告,写了一条公益广告,叫“人人都需要无障碍”,这个广告在全国176个电台播出。

下面,我与伙伴们分享一下这则广告:

「我经常出差离不开行李箱,在一些地方有了坡道,我就不用像以前一样自己搬上搬下了。

每次骑车出门买菜回来,我都只能把车和菜一起搬上去,现在小区有了坡道我就不用为这事发愁了。

其实无障碍不仅是残障人的需要,更是每一个人的需要。」

2008年以后,很多人就知道我们了,也特别感谢中央广播电台在奥运之后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我们这个团队很荣幸地承担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残疾人之友的节目制作,一直到现在。通过这个节目我们的团队,有了更大的平台,而对于我来说有了更多的机会在公共议题上跟大家沟通我们的想法。

记得有一年世界环境日的时候,是请一些视障者来谈声音污染和噪音的问题,这个问题可能平时大家不太注意,但是视障人非常敏感。2010年的世博会,主题是“城市”,我们的残障者跟大家谈我们期待的城市是什么样子。

还有一次,大家都在讨论一个话题,就是要逃离北上广,而我们节目也做了一个主题,作为残障人我们绝不离开北上广的N个理由,这就是我们的视角。

听了我的故事,也许很多人会想:你这个不就叫盲人摸象吗?以偏概全吗?你了解事情的全部吗?其实我在想鼓掌器虽然是特奥会上的一个局部,但是它反映的不正是特奥精神吗?尽管我只在奥运会上听到了一群人关于轮椅篮球的聊天,但我觉得这不正是残奥会举办的意义所在吗?

我觉得某种程度上讲,其实我们都有自己的局限性,而正是这种所谓的局限性让我们有了自己的视角,而因为每个媒体工作者视角的不同就给大家呈现出了一个精彩纷呈、细节丰富的完整的世界。

坦率地说,我这个就叫盲人摸象,当我摸到这个象以后,当我把这个我摸到的象告诉大家以后,我相信大家会一下子惊讶了,原来同一件事还有这样一个我不知道的有价值的侧面。

我的确是在盲人摸象,但是我摸的不是你们想的大象的象,而是实物的像。

马上就是12月3日了,那个是每年都有的国际残障人日,今年的主题是“赋能残障,为2030可持续发展目标采取行动”。

我觉得赋能残障其实说到底应该就是对残障人主体性,或者说独特性的尊重,而我觉得其实我们生活的时代之所以伟大,就是允许每个残障人都保持自己独立的个性,都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给他们提供展现的舞台,让更多的人看到他们的价值。

再过两三年,2022年冬残奥会又要在北京举行了,北京应该是少数举办了双奥的城市。从个人的角度讲,我也希望能够去采访冬奥会,我也希望我自己能成为一个双奥的记者,我不光自己去,我希望带着更多的残障伙伴一起到残奥会上“盲人摸象”,让更多人以更多的视角看残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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