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趣】性,与残障无关 ——《孤独及其反面》一书简介

来源:有人杂志   作者:马志莹   2015.07.22 17:50  浏览779
摘要:孔子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性欢愉是人类最普遍、最基本的需求,无分残障健全,也无分国界。也许有读者说,丹麦对残障人的性支持都是高福利支撑起来的,发展中国家无法做到。但通过对瑞典和丹麦的对比,《孤独及其反面》一书告诉我们,经济只是其中一方面,对残障人的性福而言,更重要的也许是我们对残障、权利和伦理的认知与实践。

提到丹麦、残障、性,你会想到什么?大概绝大多数的读者——包括不太关注残障的读者——都曾经读过一则花边新闻:丹麦政府给残障人士提供嫖妓券,让他们每月享受一次免费性服务(也有的版本说在丹麦或其他北欧国家,有大批义务给残障人服务的性义工)。据我的不完全观察,人们读到这则消息后多表示震惊,然后或是艳羡丹麦的高福利;或是出于对性工作或婚外性行为的反对,斥责此政策的荒唐;又或是恍然大悟:哦,原来残障人需要这样的性支持和献爱心!有一些男性朋友还摩拳擦掌,兴冲冲地说:走,去丹麦当性义工去!

但最近有研究显示,这个江湖传说是假的!在即将出版的《孤独及其反面:性、残障和参与的伦理》一书中,人类学家Don Kulick和历史学家Jens Rydstrom对比了两个北欧国家——瑞典和丹麦——对残障与性的政策与态度。研究者整理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两国的相关档案资料,采访了大批残障人、家属、工作人员、政策制定者和性工作者,并驻扎在丹麦的几个残障人士集体之家进行参与观察。研究重点关注的是先天残障(如智力障碍、发展障碍、脑瘫)和重度残障者,因为他们在满足、表达乃至理解自身的性需求上往往需要他人的支持。研究发现,尽管瑞典和丹麦都属于高福利、高社会保障国家(如两国国内生产总值的4%都用于残障事业),但它们对残障与性的态度截然不同:在瑞典,残障人的性被压抑和否定;而在丹麦,残障人的性被承认、讨论和支持。不过,即使在丹麦,政府也不会资助残障人召妓,工作人员也不会和其所服务的残障人发生性关系。事实上,对残障人性生活的支持,常以更灵活、更有想象力、更尊重残障人意愿的方式展开。

源流

书中指出,1960年代,在丹麦和瑞典的社会服务界都出现了对残障与性的讨论,而且两国的讨论都强调了残障人的性权利。瑞典讨论的共识是,残障工作者、家长及全社会都应该大胆谈论残障人的性。但瑞典的讨论只关注后天致残的肢残人士,这个群体能表达自己的需求,而且康复需要比较明显。所以瑞典的进路是偏医学化的,希望诊断残障人士所面临的性难题,而给出的解决方案却局限于把改装的自慰器械纳入辅具清单之中。除此之外,残障人的性被看做应该在私人空间发生的隐私,因此讨论并不触及如何提供实际帮助。可以想见,在这种话语想象之中,残障人的性是孤独的、被动的、机械的。

而在隔海相望的丹麦,讨论更加激烈、多元、深入。当社会服务界开始探讨对残障人的性提供支持时,有反对的医生威胁,要控告任何提供支持的工作人员性虐待残障人。幸运的是,当时的智力障碍国家服务协会主席马上发表声明,指在性方面提供支持不违反现行法律。他还指出残障工作者有六大义务,包括提供适切的性教育,指导性实践,提供家庭咨询和婚姻支持,告知避孕知识,确保残障人在居住机构中可以有性生活,以及向客户告知其所享有的权利。值得注意的是,丹麦的讨论高度关注智力障碍者,而对他们来说,比单纯的独立生活更重要的,是在开放、尊重的氛围中与人交流、建立关系、获得帮助。

1986年,丹麦全国社会服务协会对残障人的性生活发表了调查报告。报告指出,不应该只关注性的机械部分,还应关注情绪、感觉以及两性的不同需求。(丹麦的残障权利运动和同性恋权利运动一直并肩前进,所以大家也普遍知道残障人的性取向像其他人一样多元。)1989年,政策文件《关于性的指导原则——与残障无关》正式发表。《原则》宣布性指导师这一职业的诞生,强调包括性指导师在内的残障工作者有责任确保残障人在性方面得到适当的帮助。《原则》还规定,工作人员不能和服务对象发生性关系(小马说:所以真的不要以为他们是性义工哦)。但除了这些少数的应该不能之外,《原则》给工作人员的具体操作留下了很大的空间,比如工作人员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帮助残障人联系性工作者。总的而言,与瑞典相比,丹麦的《原则》更充分承认残障人士的性,而且表明工作人员不能被动等待残障人自己提出要求,而是应该主动察觉和加以帮助。

性与爱

不一样的政策和公众话语会给两国的实践带来什么影响呢?在瑞典,因为性被认为是隐私,所以工作人员就算明明感受到残障者的需求,也常常不敢或不知如何与他们讨论。书中提到一位四肢瘫痪的女士,在因事故致残后一直没有任何性反应。后来当有男助理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去洗澡时,她体验到了高潮。不过男助理对她的反应很不舒服,很快在没有征得她同意的情况下给她换成了女助理。那位女士很沮丧,跑去咨询残障专家。这位残障专家也无计可施,只能建议女士:那你下次就闭上眼睛,假装没有感觉呗!

不仅对性讳莫如深,瑞典的一些残障工作者还会阻止客户的一些所谓不恰当的性行为,比如用手拍打客户勃起的阴茎使之回缩。残障人的性常被当做一个没人能解决的专业问题,被不同的专家踢皮球。工作人员还会去防范残障人的性行为。比如集体之家之间虽有定期的交谊舞联谊活动,但工作人员总是会密切监视参与者,不让他们走得太近,也会带他们早早回家。总之,在残障与性方面,瑞典工作人员的习惯思维是不做就不会错,别自找麻烦——但其实他们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做了很多事情压制残障人的性需求和性表达呢!

而在丹麦,一系列性指导师培训课程使工作人员对残障人的性需求早有准备,而且同事之间也形成了讨论和互相支持的氛围。在集体之家里,工作人员会和残障舍友们商讨制定性政策,还会经常带领舍友对性和亲密关系开展角色扮演和集体讨论。当工作人员察觉到某位舍友可能有些具体的需求或困惑时,会主动跟舍友讨论其困惑是否与性有关。如果是的话,工作人员会跟该舍友一起制定一个行动计划,把性行为分解成各个部分,以使双方知道残障人期望什么,工作人员可以提供具体什么样的帮助。比如,如果一位肢残女生需要的是定期自我满足的话,那么行动计划会注明,工作人员会帮她脱衣服,让她处于舒适的体位,给她放置自慰器,然后离开房间,并在议定的时间后回来帮她整理。

前面说过,性除了是机械运动,更是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而残障人也应该有能力去建立这种亲密关系。书中以一个个鲜活的故事,讲述了丹麦的残障工作者如何帮助客户建立亲密关系。Steen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士,脑瘫,经常抽动,有自闭症,而且是全聋。他平时是通过用手指指着一个个字母拼写出句子来跟工作人员缓慢交流。Marianne是位四十岁的女士,有智力障碍,全聋,近乎全盲。她不会说话,但可以与人用手语交流——只要对方在她的手掌里打手势。Marianne可以自行活动,但Steen的日常活动,包括穿衣洗漱,几乎都要靠他人协助。SteenMarianne生活在同一城市的两个不同的集体之家,在联谊中认识并相爱。工作人员通过跟他们的分别交流,了解到他们希望有进一步的身体接触。于是每月两次,Marianne会在她的助理的带领下来到Steen的宿舍,而这边Steen的助理已经给他们腾出了房间,摆上鲜花。助理帮Steen宽衣解带,让这对情侣以舒适的姿势躺在床上,然后悄然离开房间……

边界

当我们谈残障人的性权利时,相信很多人的看法都跟瑞典社会服务界类似,认为这就意味着残障人有在私人空间做爱做的事情、不受干扰的权利,同时也有尊重私人和公共空间边界的义务。但从SteenMarianne的故事可以看到,对残障人而言,身体的边界——或者说私人和公共空间边界——并不是那么好确定的。一方面,残障人固然像所有人一样,希望保持身体的完整和尊严;但另一方面,残障人对支持服务的需求使他们的身体常常无可选择地置于与他人的互动之中。尤其是许多残障人所生活的院舍,既是残障人的私人空间,也是专业人员工作的公共场所。如果工作人员不理解这种身体边界和公私分界的灵活性、模糊性,不愿意持续与残障人协商如何划定边界,僵化的概念就很有可能让实践窒息。

比如在瑞典,工作人员常认为集体之家就是公共空间。因而当残障人在家里贴上裸体模特照片或观看限制级电影时,工作人员常会干预,把照片撕掉或把DVD扔掉。而在丹麦,工作人员通常会尊重残障人的决定,哪怕他们自己觉得不舒服,因为那毕竟是残障人的家。工作人员甚至会帮肢体障碍的舍友贴上这些照片,播放DVD

又比如,我们常认为,每个人都应该自己找到满足性需求的办法。但我们很少想到,一些残障人出于种种原因并不知道性需求为何物。性器官的异动常会让他们害怕、焦虑,甚至偶尔会使他们攻击他人。而残障人士的家人,通常要直面这些恐惧和攻击。这种兽性对公共空间的冲击让我们觉得残障人的性是危险的,要限制在家庭或医院之中。而同时,残障人对他人支持和服务的需要,又让大家觉得他们很容易受到性侵害。研究者发现,瑞典关于残障与性的话语就经常停留在伤害与被伤害的危险中,强调性的消极方面,力图教育残障人防范性侵犯,同时试图限制残障人的性表达。

丹麦的社会服务界固然也意识到残障人有施行或遭受性侵犯的危险,但与此同时,他们知道性也是欢愉,有其积极的一面,而且性关系是个很大的光谱。当一位智障女生跟一个比她年长很多而且性情古怪的男人住在一起时,工作人员也许会觉得那个男的是在利用她。但他们不会基于自己的判断棒打鸳鸯,而会去跟那位女生交流,了解这段关系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在其中享受什么,有什么不舒服。通常他们会选择尊重那女生的选择,同时教她一些避孕和保护自己的知识,默默地给她构筑好安全网。正是基于对性的这种积极态度,残障人的性不再是要被限制的私事,而是多方共同支持、参与的伦理行动。在瑞典,一些心智障碍男生把萌动的性需求指向了自己母亲,母亲不知所措而有求助无门。而在丹麦,这些母亲会把孩子带到性指导师面前,坚持工作人员有责任教育孩子如何满足自己的性需求,而工作人员也乐于接受这份愉悦的责任。

性服务

正如小马在文章开头提到,当我们讨论为残障者提供性支持时,我们通常会想到金钱交换或义务提供的性服务。《孤独及其反面》的作者指出,大家热衷于讨论性服务,是因为我们很难想象重度残障者能与他人建立恋爱关系;或者说残障人的身体是如此让人厌恶,以至于正常人只有在金钱诱惑之下——甚至金钱也不行,只有在感天动地的爱心鼓动之下——才会愿意跟残障人做爱。但从前面的介绍我们也看到,残障人的性生活是个很大的光谱,性服务只是其中很小的一方面。研究者发现,性义工虽然存在,但是少之又少。而且因为对性义工的想象中包含对残障人身体和性能力的轻视,所以不少残障权利倡导者也反对过分强调性义工。

我们说过,在丹麦,政府并不资助残障人购买性服务。残障人如果需要的话,必须从不多的生活津贴里自掏腰包,因此光顾得并不频繁。也正因为此,没有性工作者能专门服务残障人。也是出于金钱考量,性指导师通常不鼓励残障人找性工作者。但如果这确实是残障人想要的,性指导师会跟他商讨具体的行动计划,比如在约定的时间带残障人去服务场所。对理解有障碍的残障人,性指导师还会先去跟性工作者联系,了解情况,阐明客户的需要,并确保这个环境对客户是安全的。

研究者还指出,性服务并不仅仅是对(残障男性)生理需求的满足,也是残障者探索自己身体、扩展自己能力、与他人建立有意义的关系的一种方式。书中提到丹麦一位叫Frigg Birt Muller的女性轮椅使用者,27岁的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自己的身体。她很困惑,也好好奇,希望自己的探索能在一个有经验的人带领之下展开。于是她在网上找到一位性工作者。他不仅满足了她的生理需要,而且耐心教她认识自己的身体。这个关系建立的过程是相互的,因为她,他去上了残障与性的课程。而在他的鼓励下,她欣然在媒体上公开讲述自己购买性服务的经历。当然,能如此投入残障者世界的性工作者不多,但性服务确实改变了不少性工作者对残障的认知。一开始跟残障人接触时,性工作者常会很焦虑,担心自己厌恶对方的身体,或者担心自己会伤害对方。但服务过程中,他们常常会适应乃至开始欣赏残障者的身体——比如我们可能都没想到,断肢可是会给床上运动带来更多空间哦!

性,与残障无关?

孔子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性欢愉是人类最普遍、最基本的需求,无分残障健全,也无分国界。也许有读者说,丹麦对残障人的性支持都是高福利支撑起来的,发展中国家无法做到。但通过对瑞典和丹麦的对比,《孤独及其反面》一书告诉我们,经济只是其中一方面,对残障人的性福而言,更重要的也许是我们对残障、权利和伦理的认知与实践。

在国内一些残障倡导活动上,不少残障人都对小马说过,残障群体面临的最大困难是性与婚姻家庭的问题:这个问题很难解决,跟谁说呢?谁会要我呢?人家不要我,我也不能说人家歧视啊!一些残障研究者也表示,在现阶段,处理工作、教育的问题更重要,因为这些问题可以由公共政策解决,而性议题很难。

读了《孤独及其反面》之后小马觉得,性问题之所以显得困难无解,可能是因为我们跟瑞典的社会服务界一样,把性放在一个狭义的权利框架中理解。在这个框架中,权利的主体是完全独立自主的个人,该个人具有充分的自我表达能力,能向他人申张自己的权利。可这个理解框架的问题是,如果我不能表达或者不能意识到自己的性需求,是否意味着性权利对我来说不存在?即便我能表达自己的需求,我的性权利是对谁的权利?该向谁申张呢?或者说,谁有义务满足我的性需求?如果心爱的姑娘/小伙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难道我只能像江湖传说中的丹麦那样,要求国家给我提供性服务券或者性义工?

丹麦相对成功的实践提示我们,应该问的不是谁对谁有性权利。用研究者的话来说,应该问的是:我们应该做什么来帮助残障人,使他们能与他人建立依恋关系,包括含有性欢愉与爱的依恋关系?在这个问题框架之下,性权利对应的不是法定义务——并没有强制义务要求工作人员必须为残障人提供怎样的性支持,工作人员更不必也不能与残障人发生性关系。在丹麦,性权利对应的是提供支持的伦理责任。承担这个责任的,不仅仅是抽象的国家,更是残障人社会网络中一个个具体的人。无需残障人尴尬开口,家属、个人助理和性指导师自会细心关注他/她的春心萌动。发现需求之后,支持者并不是把残障者关在房间里让他/她自行解决,而是跟他/她探讨目前最适合他/她的情爱方式——自慰、看小电影、跟恋人约会、购买性服务,等等——并提供相应支持。多元化的支持打破了对残障人身体的限制和对隐私的死板强调,残障人的生活世界不断延展,成为探索、支持、合作的空间。于是,残障人不再是孤独的性机器,而是在满足欢愉的同时与自己的身体、情爱对象和工作人员都建立了新的、更丰富的关系。

如今,残障权利运动已经在全世界轰轰烈烈地展开,中国也不例外。但运动的焦点往往只是工作、教育等少数议题。性议题常被人忽视,似乎它不仅难以解决,而且也不如满足温饱或独立生活来得重要。但《孤独及其反面》一书提醒我们,生活有很多维度,每个维度都同等重要,不能互相替代。正如美国自倡导者Anne Finger所说,因为性议题长期被忽视,所以性常是我们所受的最重的压迫,也常是我们最深的痛。每个残障人的性福都不能等,也不必等。一位丹麦的脑瘫男士在招聘个人助理时就对应聘者说:你在性方面对我的支持跟在别的方面没有什么不同。你平时会带我出行,有时会带我去找我的恋人。你平时帮我播DVD,有时会帮我播小电影。你平时会给我戴尿袋,有时会给我戴避孕套……

性,原来如此。性,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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